孟子讲性善,说:“孩提之童,无不知爱其亲,及其长也,无不知敬其兄。”我说:“小儿见母亲口中有糕饼,就取来放在自己口中。小儿在母亲怀中食乳食糕饼,见哥哥走近来,就用手推他打他。”这两种说法,岂不是极端相反吗?
究竟人性的真相是怎样?我们下细观察,即知小儿一切动作,都是以我为本位,各种现象,都是从比较上生出来的。
将母亲与己身比较,小儿更爱己身,故将母亲口中糕饼取出,放入自己口中。母亲是怀抱我、乳哺我的人,拿母亲与哥哥比较,母亲与我更接近,故更爱母亲。
大点的时候,与哥哥朝夕一处玩耍,有时遇着邻人,觉得哥哥与我更接近,自然更爱哥哥。
由此推之,走到异乡,就爱邻人;走到外省,就爱本省人;走到外国,就爱本国人。其间有一定之规律,其规律是:“距我越近,爱情越笃,爱情与距离成反比例。”与牛顿万有引力定律是相像的。
我们用圈图表示,第一圈是我,第二圈是亲,第三圈是兄,第四圈是邻人,第五圈是本省人,第六圈是本国人,第七圈是外国人。这个图是人心的现象,我们详加玩索,就觉得这种现象很像讲堂上试验的磁场一般。距磁石越近的地方,铁屑越多,可见人的情感与磁力相像。我们从中研究,即知我说的小儿抢母亲口中糕饼和孟子所说孩提爱亲,原是一贯的事,俱是以我字为出发点。
还有另一情形:假如暮春三月的时候,我们约着二三友人出去游玩,走至山明水秀的地方,心中觉得非常愉快,走至山水粗恶的地方,心中就戚然不乐,这是甚么缘故呢?因为山水是物,我也是物,物与我本是一体,所以物类好,心中就愉快,物类不好,心中就不愉快。
我们又走至一个地方,见地上许多碎石,碎石之上,落花飘零,我们心中很替落花悲戚,对于碎石不甚动念,这是甚么缘故?因为石是无生之物,花与我同是有生之物,所以对于落花更觉关情。
假如落花之上卧一将毙之犬,哀鸣婉转,那种声音入耳惊心,骤闻之下,就会把悲感落花之心移向犬方而去了。这是甚么缘故?因为花是植物,犬与我同是动物,自然会起同情心。
我们游毕归来,途中见一只犬拦住一个行人,狂跳狂吠,那人持杖乱击,人犬相争,难解难分,我们看见,总是帮人的忙,不会帮犬的忙。因为犬是兽类,那人与我同是人类,对乎人的感情,当然不同。
假如我们回来,一进门就有人来对我说:某个友人,因为某事,与人发生绝大冲突,胜负未分,我就很替这个友人关心,希望他得胜。虽然同是人类,因为有交情的关系,不知不觉就偏重在我的友人方面去了。
我把朋友邀入室中,促膝谈心,正在尔我忘情的时候,陡然房子倒下来,我们心中发出来的第一个念头,是防卫自己,第二个念头,才顾及友人。
我们把各种事实、各种念头汇合扰来,搜求他的规律,即知每起一念,都是以我字为中心点,我们步步追寻,层层剥剔,逼到尽头处,那个我字,即赤裸裸地现出来了。
我们可得一个结论:凡有两个物体同时出现于我的面前,我无须计较,无须安排,心中自然会有亲疏远近之分。其规律是:“距我越远,爱情越减,爱情与距离成反比例。”终不外牛顿万有引力的定律。
我们把它绘出图来:第一圈是我,第二圈是友,第三圈是他人,第四圈是犬,第五圈是花,第六圈是石。它的现象仍与磁场一般。我们绘这个图,是舍去了上一个图的境界,凭空另设一个境界,然两图都是合理的。这两个图,都是代表人心的现象,既是与磁场相像,与地心引力相像,又可说心理变化不外力学公例。
宇宙之内,由离心向心两力互相作用,才生出万有不齐之事事物物,表面上看去,似乎参差错乱,其实有一定不移之轨道。
人与物,造物是用一种大力,同样鼓铸之,故人事与物理相通。离心力与向心力,二者互相为变,所以世上有许多事,我们强之使合,他反转相离,有时纵之使离,他反自行结合了。疯狂的人,想逃走的心,与禁锢的力成正比例,越禁锢得严,越是想逃走,有时不禁锢他,他反不想逃走了。父兄约束子弟,要明白这个道理,官吏约束百姓,也要明白这个道理。
秦政苛虐,群盗蜂起,文景宽大,民风反转浑朴起来,其间确有规律可寻,并非无因而至。
我们手搓泥丸,是增加向心力,越搓越紧,若是紧到极点,即是向心力到了极点,再用大力搓之,泥丸立即破裂,呈一种离现象。
水遇冷则收缩,是向心现象,越冷越收缩,到了摄氏四度,再加冷也呈离心现象,越冷越膨胀,可知离心向心,本是一力之变。
比方我们持一针向纸刺去,愈前进距纸愈近,这是向心现象,刺破了纸,仍前进不止,即愈前进距纸愈远,变为离心现象,此针进行之方向,并未改变,却会生出两种现象。
因为凡物都有极限,水以摄氏四度为极限,针以纸面为极限,过了极限,就会生反对的现象,父兄约束子弟,官吏约束百姓,须察知极限点之所在。
由上面之理推去,地球之成毁,也就可知了,地球越冷越收缩,到了极限点,呈反对现象,自行破裂,散为飞灰,迷漫太空,现在的地球,于是告终。又由引力的作用,历若干年,又生出新地球。我们身体上之物质,将来是要由现在这个地球介绍到新地球去的。人身体的物质,世世生生,随力学规律旋转,所以往古来今的人的心理,都是随力学规律旋转。
万物有引力,万物有离力,引力胜过离力,则其物存,离力胜过引力,则其物毁。目前存在之物,都是引力胜过离力的,故有万有引力之说,其离力胜过引力之物,早已消灭,无人看见,所以万有离力一层,无人注意。
地球是现存之物,故把地面外的东西向内部牵引;心是现存之物,故把六尘缘影向内部牵引,小儿是求生存之物,故看见外面的东西,即取来放入自己口中。人类是求生存之物,故见有利己之事,即牵引到自己身上去。
天然的现象,无一不向内部牵引,地球也,心也,小儿也,人类也,将来本是要由万有离力作用,消归乌有的,但是未到消灭的时候,他那向内部牵引之力,无论如何,是不能除去的,宋儒去私之说,怎能办得到?
心之私,既不能除去,我们只好承认其私,把人类画为一大圈,使之各遂其私,人人能够生存,世界才能太平。我们人类,当同心协力,把圈外之禽兽草木地球当作敌人,搜取他的宝物,与人类平分,这才是公到极点。也可以说是私到极点。如其不然,徒向人类夺取财货,世界是永不得太平的。
理之变化,等于水之变化,水可以为云雨,为霜露,为冰雪,为江湖,为河海,时而浪静波恬,时而奔腾澎湃,变化无方,几于不可思议,而科学家以力学规律绳之,无不一一有轨道可循。
人的心理,不外相推相引两种作用,自己觉得有利的事,就引之使近,自己觉得有害的事,就推之使远。人类因为有此心理,所以能够相亲相爱,生出种种福利;又因为有此心理,所以会相争相夺,生出种种惨祸。主持政教的人,当用治水之法,疏凿与堤防二者并用。得其法,则行船舟,灌田亩,其利无穷,不得其法,则漂房舍,杀人畜,其害也无穷。
我们细察己心,种种变化,都是依着力学规律走的,狂喜的时候,力线向外发展,恐惧的时候,力线向内收缩。遇意外事变,欲朝东,东方有阻,欲朝西,西方有碍,力线转折无定,心中就呈慌乱之状。对于某种学说,如果承认他,自必引而受之,如果否认他,自必推而去之,遇一种学说,似有理,似无理,引受不可,推去不能,就成狐疑态度。
我心推究事理,依直线进行之例,一直前进,推至甲处,理不可通,即折向乙处,又不可通,即折向丙处,此心之曲折,与流水之迂回相似。水本是以直线进行的,虽是迂回百折,仍不外力学规律。我们的心,也是如此。此外尚有种种现象,细究之,终不外推之引之两种作用。有时潜心静坐,万缘寂灭,无推引者,亦无被推引者,如万顷深潭,水波不兴,即呈一种恬静空明之象。此时之心,虽不显何作用,其实千百种作用,都蕴藏在内。人之心理,与磁电相通,电气中和的时候,毫无作用,一作用起来,其变态即不可思议。我们明白磁电的理,人的心理,就可了然了。
水虽是以直线进行,但把他放在器中,它就随器异形,器方则方,器圆则圆,人的心理,也是如此。人有各种嗜欲,其所以不任意发露者,实由于有一种拘束力,把他制住。拘束力各人不同,有受法律的拘束,有受情谊的拘束,有受金钱的拘束,有受父兄师长朋友的拘束,有受因果报应及圣贤学说的拘束,种种不同,只要把他心中的拘束力除去,他的嗜欲,立时呈露,如贮水之器,有了罅漏,即向外流出一般。
贪财好色之人,身临巨祸,旁人看得清清楚楚,而本人则茫然不知。因为他的思想感情,依直线进行公例,直线在目的物上,两旁的事物,全不能见。譬如寒士想做官,做了官还嫌小,要做大官,做了大官,还是向前不止;袁世凯做了大总统,还想做皇帝。秦皇汉武,做了皇帝,在中国称尊,还嫌不足,要起兵征伐四夷,四夷平服了,又要想做神仙。这就是人类嗜欲依直线进行的明证。
耶教志在救人,以博爱为主旨,其教条是:“有人批我左颊者,并以右颊献上。”乃新旧教之争,酿成血战惨祸,处置异教徒,有焚烧酷刑,竟与教旨显背,请问这是甚么道理?法国革命,以自由平等博爱相号召,乃竟杀人如麻,稍有反对的或形迹可疑的,即加诛戮,与所标主旨全然违反,这又是甚么道理?
我们要解释这个理由,只好求之力学规律。耶稣、卢梭的信徒,只知追求他心中之目的物,热情刚烈,犹如火车开足了马力向前奔走一般,途中人畜无不被其碾毙。凡信各种主义的人,都可本此公例求之。
凡事都有变例,如本文前面所说的两图,是指常例而言,是指静的现象而言,是指未加外力而言,若以变例言之,则有帮助外人攻击其兄者,则有爱花,爱石,爱山水,而忘其身命者。语云:“忠臣不事二君,烈女不嫁二夫。”心中加了一个忠字、烈字,往往自甘杀身而不悔。又云:“慷慨赴死易,从容就义难。”慷慨者,动的现象也,从容者,静的现象也。中日战争,我国许多无名战士,身怀炸弹,见日本坦克车来,即奔卧道上,己身与敌人同尽,彼其人既不为利,复不为名,而有此等举动,其故何哉?
孟子曰:“所欲有甚于生者,所恶有甚于死者。”盖我之外,另有一物,为其视线所注也。耶稣、卢梭信徒,求达目的,忘却信条,吾国志士,求达目的,忘却己身,此其间确有一定的轨道,故老子曰:“民不畏死,奈可以死惧之。”
目的可以随时转变,其表现出来者,遂有形形色色之不同,然而终不外力学规律。我们悟得此理,才可以处理事变,才可以教育民众。
人的思想感情,本是以直线进行,便表现出来,却有许多弯弯曲曲、奇奇怪怪的状态,其原因出于人群众多,力线交互错综,相推相引,又加以境地时时变迁,各人立足点不同,观察点不同,所以明明是直线,转变成曲线。例如:我们取一块直线板,就在黑板上,用白墨顺着直线板画一线,此线当然是直线,假使画直线之时,黑板任意移动,结果所画之线,就成为曲线了。我们如把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运用到人事上,就可把这个道理解释明白。
人人有一心,即人人有一力线,各力线俱向外发展,宜乎处处冲突,何以平常时,冲突之事不多见?因为力线有种种不同:
有力与力不相交的,此人做甲事,彼人做乙事,各不相涉。
有力与力相消的,例如有人起心,想害某人,旋想他的本事也大,我怕敌他不过,因而中止。
有力与力相合的,例如抬轿的人,举步快慢,自然一致。
有力与力相需的,例如卖布的和缝衣匠,有布无人缝,有人缝无布卖,都是不行,相需为用,自然彼此相安。
又有大力制止了小力的,例如小孩玩得正高兴的时候,父母命他作某事,他心中虽是不愿,仍不能不作,是父母之力把他的反对力制服了。又如交情深厚的朋友,小有违忤,能够容忍,因为彼此间的凝结力很大,小小冲突之力,不能表现。
诸如此类,我们下细考察,即知人与人相接,力线交互错综,如网一般,有许多线,不惟不冲突,反是相需相成,人类能够维系,以生存于世界,就是这个原因。
通常的人,彼此之力相等,个个独立,大本事人,其力大,能够把他前后左右几个人吸引来成一个团体,成了团体以后,由合力作用,其力更大,又向外面吸引,越吸引越大,其势力就遍于天下。东汉党人,明季党人,就是这种现象。
如果同时有一人,力量也大,不受他的吸引,并且把自己前后左右几个人吸引成一团体,也是越吸引越大,就成了对峙的两党。宋朝王安石派的新党,司马光派的旧党,是这种现象,程伊川统率的洛党,苏东坡统率的蜀党,也是这种现象,现在各党之对峙,也是这种现象。两党相遇,其力线之轨道,与两人相遇一样。
凡当首领的人,贵在把内部冲突之力取消,一致对外,如其不然,他那团体,就会自行解散。
有些团体,越受外界压迫,越是坚固,有些一受压迫,即行解体,其原因即在那当首领的人,能否统一内部力线,不关乎外力之大小。
有人说:群众心理,与个人心理不同,个人独居的时候,常有明了的意识,正当的情感,一遇群众动作,身入其中,此种意识情感,即完全消失,随众人之动作为动作。往往有平日温良谦让的人,一入群众之中,忽变而为犷厉嚣张、横不依理的暴徒。又有平日柔懦卑鄙的人,一入群众之中,忽变而为热心公义,牺牲身命的志士。法人黎朋著《群众心理》一书,历举事实,认为群众心理,不能以个人心理解释之,其实不然,我们如果应用力学规律,就可把这个道理说明。
人人有一心,即人人有一力,一人之力,不敌众人之力,群众动作,身入其中,我一己之力,被众人之大力相推相荡,不知不觉,随同动作,以众人的意识为意识,众人的情感为情感,自己的脑筋,就完全失去自主的能力了。因为有这个道理,所以当主帅的人,才能驱千千万万的平民效命疆场,当首领的人,才能指挥许多党徒为杀人放火的暴行。
个人独居的时候,以自己之脑筋为脑筋,群众动作,是以首领之脑筋为脑筋。当首领的人,只要意志坚强,就可指挥如意。史称:“李光弼入军,号令一施,旌旗变色。”俗语说:“强将手下无弱兵”,就是这个道理。
水之变化,依力学规律而变化,吾人心理之变化,也是依力学规律而变化,每每会议场中,平静无事,忽有一人登台演说,慷慨激昂,激情立即奋发,酿成重大事变,此会议场中的众人,犹如深潭的水一般,堤岸一崩,水即汹涌而出,漂房舍,杀人畜,势所不免。
所以我们应付群众暴动的方法,要取治水的方法,其法有三:(1)如系堰塘之水,则登高以避之,等他流干了,自然无事;(2)如系有来源之水,则设法截堵,免其横流;(3)或疏通下游,使之向下流去。水之动作,即是力之动作,我们取治水之法,应付群众,断不会错。
两力平衡,才能稳定,万事万物以平为归,水不平则流,物不平则鸣,资本家之对于劳工,帝国主义之对于弱小民族,不平太甚,可断定他终归失败。
处顺利之境,心要变危,处忧危之境,又要有一种迈往之气,使发散收缩二力保其平衡,才不失败。达而在上的人,态度要谦逊,穷而在下的人,志气要高亢,不如此则不平。倘若在上又高亢,我们必说他骄傲,在下又谦逊,我们必说他卑鄙。此由我们的心,是一种力结成的,力以平为归,所以我们的心中,藏得有一个平字,为衡量万事万物的标准,不过自己习而不察罢了。
心中之力,与宇宙之力,是相通的,故我之一心,可以衡量万物,王阳明的学说,就是从这个地方生出的。